【楼诚】一念执着

斜照相迎:

前几天我去了养老院,遇到一些老人,见证了很多事。回来后突然想到了他们。
阿兹海默症的老人让我出乎意料,他们对自己曾经的事业,和爱人,都一清二楚。这大概就是他们一生最难舍弃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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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明先生是在一个早上送进的养老院。送他来的年轻人是他侄子,打扮清爽利落,只是下巴有一圈浅浅的胡渣。


  我正想感慨老先生自己的儿女不中用时,那位年轻人告诉我,老先生没有孩子,只有一个在身旁照顾的兄弟,昨日他兄弟得了急性胆囊炎住院,无人照顾明老先生,只能送进这里暂时求得看护。


  明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,松弛的皮肤布满纵横的皱纹,却藏不住他深邃的五官,眼睛有隐隐的锐利的光芒。想必年轻时必是个意气风发、指点江山之人。


  不想他侄子在我耳边悄悄说:“爷叔得了阿兹海默症,自己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。”


  这里的老人一大半都患了这种病,我习以为常却仍觉得心中酸楚。


  听年轻人说,他自己与父母常驻北京,父亲是个即将离休的高层干部。他这次来上海出差,意料之外碰到二爷叔生病,自己工作繁忙又要照顾二爷叔,实在无暇顾及大爷叔。大爷叔在二爷叔住院后还闹着要去照顾,结果刚出家门就走丢了,报了警才找回来。


  老人的侄子与我们约定,两个礼拜后会来接老人回去。


  我凝睇呆坐在板凳上的明老先生,“嗯”了一声,问年轻人:
  “你叫什么?”


  年轻人浅笑,眉眼弯弯,看上去风情万种:“明台台。”




  明先生刚刚来的时候不吵也不闹,一个人静静坐在桌边。他的眼睛深邃锐利却无神。


  我坐到他身边,他疑惑地看着我,竟有些天真。


  “明爷爷,您今年多大了。”


  “不记得。”


  “您有什么亲人吗?”


  “我有一个姐姐,一个爱人。”


  我有些糊涂了,他不是只有兄弟吗?


  明台台这时发短信过来:“忘了告诉你,老先生有一个过世的姐姐,他经常会念叨。”


  我仍是疑惑,明台台没有提到他爱人。


  “明爷爷,您是不是有两个兄弟?”


  老先生凝视我许久,眼睛像深海:“我有一个爱人。”


  “那您爱人叫什么?”


  “阿诚。”


  “阿澄?”


  老人低低“嗯”一声。


  “哪个cheng?”


  老人在桌边笔画,苍老的手指重重地划,木桌子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。我看清了笔画,是“诚”。


  像个男人的名字。


  “那您爱人呢?”


  “昨天住院了。”


  我一怔,脑子里空白了几秒。


  我最后了然,心中震撼。


  养老院的门铃响了,大概值班的人来了。


  老先生突然绷直了身体,手臂撑着桌子,挣扎着要站起来。我赶忙扶住他。


  老先生手在发抖,眼睛深深望着那边的大门,呢喃着:“阿诚来接我了吗?”


  “您爱人两个礼拜后就来接你了。”


  老先生恍若未闻,只是愣愣地看着大门。


  养老院的门一天要响铃无数次,老先生膝盖不好,却仍执着地站起身来察看。我不忍,给他搬了桌子和椅子放到大门口。他便静静坐在那里,看人来人往。





  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很奇怪,他们会记得爱人,记得曾经的事业,却唯独忘记了自己。


  明老先生听说曾经是地下党员,我很想知道,在他苍老的胸膛里,有怎样跌宕起伏的悲欢离合和澎湃汹涌的家国豪情。可是那段往事溶在了骨头里,藏在苍老的肌肤之下,无人知晓,连他自己都失了忆。唯有他眼神里那一丝犀利的光能让我管中窥豹。
 
  我原以为等爱人的明老先生很好照顾,直到第二天他遇到了我们这里的另一个老人。


  那个老人叫王天风,无儿无女,自己掏积蓄住的养老院。我原以为王老先生是养老院里精神最足的老头,只是我以为。


  那天,王老先生吃完早饭后看见了新来的明老先生,突然情绪激动,站起身来要拍明老先生。明老先生向后慢慢退了几步,充满敌意地看着他。


  “明楼?!”王老先生冲他叫,我一愣,不曾想明老先生会偶遇故人。


  王老先生一通挑衅,只换来明老先生疑惑的眼神。王老先生明白了,开始大笑,声震屋顶。


  明老先生不记得故人,却不至于不知道这几天谁在招惹他。


  养老院里这几天硝烟弥漫,让我颇为头疼。


  明老先生午后坐在桌边,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愣愣地瞧着。


  王老先生突然走过去:“看什么?给我看看。”说着就伸手要去抢明老先生手里的白纸。


  明老先生的手掌往白纸上一拍,压住了,王老先生拿不过来。明老先生语气强硬:“你想看就看?”


  王老先生不服:“我看一下眼睛会烂掉吗?”


  “你当你谁?你想看就看?”


  “我看一下怎么了?”


  两位老人越吵越凶,最后开始争强白纸,两双手一起用力,白纸撕成两半。


  我以为争吵可以就此结束。但接下来的一幕震惊了养老院所有护工。


  王老先生和明老先生一起站起来,走向对方,掐住对方的脖子。嘴里都是骂骂咧咧。


  “你混账!”


  “你也混账!”


  “你还敢骂我?”


  “骂的就是你!”


  我知道王老先生身强体壮,却不知道明老先生力气也这么大,闹了半天才把两个人撕开。


  我把明老先生带去另一个房间,放心不下还给他测了血压。


  之后一个礼拜,养老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:王老先生和明老先生不能碰头。






  照顾明老先生的困难在几天后逐渐显现。老人一大把年纪了,还要喝咖啡。我担心他的心脏,给他冲了杯淡淡的加奶咖啡,老先生一口没动。


  后来我发现,无论你把咖啡泡的浓还是淡,老先生都不要喝。


  但他还是吵着要咖啡。


 
  不仅如此,他还大方地评价了我们这里的厨师,张大厨那天中午是虎着脸回的后厨。


  也难怪,明老先生对菜极为讲究。


  红烧肉什么时候放糖,放多少,生抽老抽怎么放,要怎么收汁,他一清二楚。


  想必他爱人很细致,把他照顾得很好。


  一位护工开玩笑,说让明老先生露一手。


  老先生当真,面色委屈地说:“我不会。”


  其实老先生身体状况还不错,但他不太会自己穿衣服。每天早上起来,就唤着:“阿诚,阿诚。”


  我想给他穿好衣服,他却死死瞪着我,不让我动他一根手指头。


  所以每天早上在穿衣这件事上总要磨掉半个小时。


  我很好奇,他那位同性恋人,到底是怎么样的?什么样的人能十年如一日地照顾这个挑剔的老头?





  艰难的两个礼拜过去了。那天明老先生终于在大门打开后看见了他想见的人。


  明台台口中的二爷叔。
  那个老人身体瘦削,细细高高的。更令人惊奇的是,他的眼睛仿佛从没被污浊的世界浸淫过,相比于其他老人暗黄的眼睛,他的眼眸又亮又圆,像一潭泉水。


  明老先生用力站起来,死死抱住他念叨了两个礼拜的“阿诚”。


  阿诚先生眉眼温柔,手轻轻拍打明老先生的背部。我看清了他的手指,多少皱纹都遮不住修长的轮廓。


  明台台神情紧张:“大爷叔,你当心二爷叔的刀口。”


  阿诚先生摇头:“不要紧,微创手术。”


  明老先生仿佛没听到任何对话,他的世界里只有被他抱着的爱人。


  我竟有些想哭。


  我们院长过来,客气地和明诚先生握手,明老先生见状,一下子甩开院长的手,把明诚先生的手握在自己掌心。


  众人皆惊,唯有明诚先生仿佛习以为常,低头微笑。


  他说:“不好意思,他就这样,你们别见怪。”说罢,明诚低声问他:“你叫什么?”


  明老先生支支吾吾半天,没有答案。


  我看见明诚先生眼睛里的哀伤,不过那哀伤稍纵即逝,我转而看见他眼睛里的坚定。


  “我叫什么?”


  明老先生痴痴笑:“阿诚。”





  明老先生离开后,大家都在笑,怎么会有这样粘人的老人,犹如阿诚先生的孩子。


  我愀然。


  昨晚,明老先生不愿意睡觉,非要拉着我彻夜长谈。
  他告诉了我阿诚的故事。


  老人坐在如水的月光下,絮絮叨叨地跟我说:“阿诚是我抱回家的。他原本被养母虐待,是我敲开他家的门,把他养在我身边。”


  “阿诚刚来的时候才十岁,还是个小孩子,胆子很小,但跟我很亲。”


  “阿诚以前叫我哥哥,后来叫大哥...”


  一钩新月,静静看着从前的漫漫时光流淌在寂静的夜晚,温柔地拂过明老先生的脸颊和身体。


  明老先生其实还能记得很多。他和阿诚的故事那么久,那么长,他却一点也不敢忘。
 
  明老先生现在像阿诚先生的孩子一样粘人天真,我知道,阿诚先生曾经是他的孩子,捧在手心长大,然后陪伴他一生。


  明老先生在东方既白时迷迷瞪瞪地睡去,我看着他沉静的脸庞,猜他肯定梦到了那时的旖旎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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